一勺含春

-独身犹如避难所,沉默犹如盾牌-

【我与阿心】小猫小猫

*《阿心,阿心,阿心》 短篇故事集



小时候总幻想自己要养一只猫。


黑的,白的,橘的,灰的。无论是短毛猫,长毛猫,布偶猫,卷毛猫,缅因猫,暹罗猫还是其他任何品种类型。这种幻想几乎是在我牙牙学语的识字期间就存在了,那会的我只懂得要点着拼音读卡上的小猫图案,用单音节的声调扯着妈妈的衣角喊我要。



养一只猫,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意味着同伴。


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则意味着责任。



做一个小孩,没有人会要求你为任何一个事物负责。尽管在学前教育期间我们就被告知世界上的各种美好品德,要学习,被规训,去践行。但其实在小孩的心中,责任是一个太过于高尚的词。像是强行要求他们在一部卡通片里看出人性的真善美,来以此甄别以后人生里遇到的各类人。



当我长大后,便再也没提出过要养猫,抑或是任何一种宠物的说法了。过早的成熟让我没有办法去负担起情感世界里满溢出的那些部分,爱和责任于我而言是一道解不开的几何题。与其消耗时间在数学卷末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近半小时,不如洒脱的提前交卷。



我迟缓的意识到成长的过程,


其实也是在摧毁对世界天真幻想的过程。





临近冬天那会我和阿心待在一块的时间愈发多了,可能是生物抱团取暖的本能驱使吧。


我跟阿心挤在床上读一本皱巴巴的《小王子》时我又想起了这件事。驯服,爱,责任,对我来说每一个都那么遥远,可却又是我们所具备的情感起点。于是我们开始玩一种假设的譬喻性游戏。就像从前在小学课堂里,语文老师让我们用几个词语造句,而现在我和阿心仍然不厌其烦的如此做。我总是说假如我是小王子,我会如何。



但我忘了我不是小王子,


我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玫瑰,也没有狐狸,


只有一个阿心。





冬天来的总是格外突兀。


在人猝不及防之际风已经扎进了骨头里,像跳水运动员那般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激荡起的水花霹雳在人的脸颊,疼的仿佛是炸响了一百个摔炮。而我们能做的只有裹紧衣裳匆匆前行,希望自己能尽快的步入温暖的室内。这感觉就像战乱时所有人都慌忙逃窜,每一个人都想找到一处可以作避风港的容身之所。



我戴着耳罩,手套,围巾,冬日标配的三件套去到学校。在临近校门口时又堂皇的摘掉,唯恐被人瞩目和嘲笑,毕竟学生时期的青少年对于他人的目光总是格外在意。坐在教室里总是心不在焉,许是冬眠的本能还未从生物进化的演变过程里消退,所以我总是阵阵的困乏。



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像是妈妈的手在和面,把我的头颅顺时针来又逆时针去的搅合着。思绪也开始不安分的飘移,一会咬笔帽,一会摸头发,想着头发不知觉间长了这么多,又到该修葺的时候了。一天课上下来简直活像个多动症患者。



好不容易挨到晚自修结束,去阿心家里找她。


筒子楼附近的窄巷时有后厨和居民楼排放的生活污水,在下水道旁凝滞成一摊摊的暗色。在冬日的冷意下逐渐冻化,结了一层微霜。行走在那样的路上,总是忍不住脚打滑,但又有点北方那块结冰湖的意味,可以在这小片地方自如溜冰了。


我迈着欢快的步子赶到阿心家楼底下,她远远的伫立在那接应我。一团淡色的身影糅杂在微暖的光里,霜叶红的毛线围巾,纤长而薄的身子,还有那水锻锦织成的发,一打眼就能望见的好看。


我兴匆匆的跑向她,问她怎么今天下楼来接我了。阿心把我的手攥进她外衫的口袋里,填充着绒面的那块热乎乎的徜徉着她的体温,一路暖上我的心头,化作汩汩的热流。



“今天楼道的灯坏了,你不是怕黑吗


    我就想着来接你”



我们手牵着手一路上楼,来到阿心住的那层。


楼道里是黑黢黢的暗,阿心伸手去摸钥匙预备开门,我等在一旁,却无意间听到一阵细弱如蚊咛的声响。我拉拉阿心的衣袖,问她有没有听到那声音。阿心蹲下身来仔细辨析了一阵,而后指着楼道边的鞋架说似乎是从那儿传来的。



我壮着胆去翻动那鞋架,将拖鞋与球鞋拎开,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是一只蜷缩在枣红色棉鞋里的小猫。身形很瘦弱,鼻头湿润润的,白色皮毛被鞋架积蓄的尘给斑驳成灰色,看上去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猫。我上手抱起那只小猫,它没有反抗的余力,只是乖顺的躺在我掌心细细的叫了几声,整个身子都在冷浸浸的夜风中打颤。



我知道阿心从来不养宠物,似乎也对那些动物不甚感兴趣。所以我只是很纠结的立在那里,环顾着四处想着该如何处理这只可怜的小猫。半晌后还是阿心开了口,她转开门把手让我带小猫一起进来吧。我有些惊喜,随即又惶恐,在想自己是不是又无形间给阿心造成了负担,将太过沉重的责任转交给了她。



进屋后阿心打了点空调来暖和我们的身子。她把外衫褪了挂在一旁的椅背上,里头只穿了一条白毛衣,看上去就很软糯的面料,衬得她像只圆润的糯米团子,被裹在糖衣的皮中,露出点泛红发粉的芯子来。她的鼻尖冻的红透,漆着点圈圈绕绕的苹果皮纹理,眼下和耳廓也是一尾水红游弋着。像阿心这样皮肤白的人,每次一遇上各种变化皮肤就会很坦诚的反馈即时效果。所以我很爱逗她,说她总是一闹就皮肤红。



阿心从盥洗室里取出一只脸盆,叫我把小猫抱进来,给它擦擦身体。我照她说的做,我们将小猫放进脸盆中,用蘸湿水的毛巾一点一点细致的擦拭着小猫的身体。小猫格外的听话,只是偶偶的甩头抖落毛尖上沾着的水珠,然后细声细气的叫几声。忙活完后阿心又从纸箱里拆了一包牛奶倒在小碗里喂小猫喝了。我在一旁看着,觉得阿心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说着不喜欢小动物,其实要她照顾小动物起来又比谁都尽心尽职。



夜里我们并肩躺在床上,小猫缩在我们脚边的被窝里,在那块凹陷的地方小憩着咕噜咕噜起来。阿心把屋里的灯关了,只留了一盏床头的小台灯,融着一丝黄澄澄的微光。光线浮在她的发丝间,给每一根发丝都缀上一层金边。她侧躺在床上与我相对着,逆着光的轮廓愈发柔和,面部棱角的冷感和锋芒都藏匿起来。我轻轻的啄她的唇,跟她说一声晚安。在阿心关灯的那刹那,


我在心底补上那句后缀语:晚安,我的小猫。



隔日我去上学,临走前阿心让我放心,说她会安顿好小猫的,至少在给它找到一个足够合适的主人之前她都会好好照顾小猫的。我紧紧的抱她,说阿心真好,一副涕泪横流的感动模样。阿心屈指在我额角一弹,笑着让我快去上学,不然又要踩着上课铃进教室挨批评了。



坐在教室生了锈的铁凳子上,随着身体小幅度的晃动而作响,无数次彰显了我想结束这天课程的急切心情,但还是老老实实一直等到周五四点半打响的放学铃。将瘫在桌上的凌乱课本一股脑塞进干瘪的书包中,填塞它本该有的鼓鼓囊囊体积。搭上公交车在阿心住的筒子楼附近站台下车,心内盘算着此刻她有没有从化妆店内下班。



拐上楼道,远远便听到隐约的争执声与锅碗瓢盆的碎裂音。起初我仍以为是这密集的家家门户内或许又有哪家正喋喋不休的为了日常琐事争吵,但当阿心的声音飘进耳中时我便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事。于是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撑着摇摇欲坠的脆弱扶手迅速攀上阶梯来到阿心家门前。



一个男人正不住的往她家翻找着东西,衣物和抽屉里的饰品,家具都被纷纷往外掷出,还有那一本垂在地上的,皱巴巴的《小王子》。阿心正被另一个拖拽着发,他们在门口撕扯着纠缠。我没敢多犹豫,下意识就冲上去咬住那男人的手,他吃痛松开阿心,转而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我面上起了灼烧般的刺痛感,滚烫的从颧骨处一路弥散着蔓延开,仿佛扎进神经里的麻痹感袭来。



其中一个男人还在阿心的家中肆意横行,搅乱我们的安居所。我在背后死死的盯着那个男人西装革履的外套,将仇恨的目光穿凿进他身体缝进骨髓。阿心张开手臂拦在我面前,防止另一个男人因报复心态再次对我动手,但这样一来她就无法进屋内阻止破坏的行径。但好在他没有再对我做些什么,只是进了屋内,对着正翻箱倒柜的人附耳说了句什么。随后他们拍拍西装上沾染的灰,啐了一口在门槛处便准备转身离开。



临走之际打了我一耳光的那男人兀的转过身,露出了一个有些渗人的笑容,仅仅是嘴角牵起那弧度,却令我陡然不寒而栗起来。一种极度恐慌的预兆压在心头挥之不去,我只听到仿佛防空警报那般的耳鸣在我的世界上方轰然。紧随其后的是一条流畅到近乎可以完美用作物理试题的抛物线滑过我的视网膜边缘,自那个男人手心投射到墙角,寂静中是一摊物体砸向实心墙的闷声。



十二月的寒冬时节,我却无端冒了一身汗。


从头顶一路径流到脚趾,自毛孔深处炸开。像是在我的皮肤表层划开一道无形的口子,体内奔腾的血液就从那里疯狂淌出,比开闸的水坝还要汹涌澎湃,心脏的跳动也几欲凝滞。



一双手挡在我的视野范围内。



一双温暖的,僵硬的,柔和的,沉重的手。呼吸在我耳边散乱而零落的响,轻而复重,淡到近无的皂角气沁着一点风铃草的植物味萦绕在我的鼻息间。那双手在我眼睫的扇动处微微颤抖着,像我怀抱那只幼猫时它做出的身体自然反应。那双手一动不动的停留在那里,用一种很轻很柔的力度覆盖着我。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呆立在那里。眼泪像决堤,涨溃后泡湿她的手,从指缝处开始倾泻,抖落。



她的手很纤长,却无法盛放我的眼泪。


她从来不是个合格的容器,可却要为了我,为了世界屈身做这种束缚自身的容器。



那浆洗到像是匀了漂白剂的墙壁,剥落了石灰的墙壁,凭空凹陷的墙壁,上面静静的炸裂了一簇漂亮的烟花。红的似丹顶鹤凝成的冠,似栗梅,似蔷薇,汇聚了所有红的形容词汇于一体的色彩,张扬的在那里四溅开来。红的中心躺了一只小小的,柔弱的,幼嫩的,破裂的尸体。



那是我们的小猫。



阿心环着我,颤抖的我,哭到声嘶力竭的我。


让我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到,驯养和责任于我而言永远只存在于那本皱巴巴的《小王子》里。可我不是那位小王子,我的玫瑰会枯萎,我的狐狸会老去,它们的鲜活是转瞬即逝的。我的世界是毛毛虫的世界,是为了保护他人美好生活这朵玫瑰一次又一次被杀死的世界。



我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能力去留住属于我的玫瑰,也没有勇气承担驯养狐狸需要付出的成人世界情感。



因为想要和别人产生羁绊,就要承受流泪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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